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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大于天(终章)

第二十章:终章

长庚

 


雨下得非常大,这不免让人想起几年前在重庆的街头巷尾里,梧桐军的扫荡下,方洋飞认出了贰婶的身份,轻轻把贰婶抱在怀里,用下巴摩挲着他湿润的头发,然后放开,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雨雾里。

那一次,方洋飞摸上自己自己藏在衣服里的枪袋,却并没有拔出枪来。他放了贰婶也放了自己。

可是这一次,方洋飞发现,自己的右手举着自己最引以为傲的那把勃朗宁,而枪口对准的,正是那个眸色深重、面色苍白的朋友。

对面跪着的贰婶,头发被大雨淋湿,雨水顺着他弯曲的头发划过脸颊,顺着他的眉骨、鼻翼、最后落进无色的嘴唇里。

雨水,居然是咸的呢。

方洋飞的手指紧紧扣着板机。他听到身边有人在命令:“动手吧,为了新中国。”

 

方洋飞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喘着粗气。他回头看着床头柜上摆着的日历。今年已经是五二年的春天。

怎么,还在做这个噩梦……方洋飞的头非常痛,他已经不复那般年轻了,早年枪林弹雨下的后遗症会慢慢爆发出来,直到最后拖垮自己的身体。

今天,老同学刘丰和刘宇要来看自己,必须赶紧打起精神来接待他们。方洋飞这么想着,就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衣柜,选择今天要穿的衣服。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

 

【刘丰日记】

「今天是1952年3月4日,我和刘宇约好一起去找方洋飞谈谈关于重新创办剧专的事宜,刘宇说他已经跟曹禺老师联系好了,剧专的诸多事宜已经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当中了,这其中也需要我们历届剧专人才的帮扶。方洋飞应该对此会表现得非常热情吧,希望我们能够帮助剧专尽快重新建校。

有人提议可以与东北鲁艺戏剧系合并,我认为这是很好的。刘宇也这么认为,将全国的戏剧教育资源集中在一起,无疑是最可靠的方案。

可是事实上,今天我去找方洋飞的时候,他的回答却令人惊讶。他声称自己不会再参与国立剧专重新组建的任何事宜。他非常的坚决,并且只字不提原因。

在回去的路上,刘宇跟我讲了一件事。



他说贰婶是被方洋飞亲手射杀的。



说实话,他要是不提贰婶这个名字,我早就可能忘记了。新中国和过去实在是太不一样,每天都在变化,我要适应新中国的面貌已经非常吃力,甚至脑海里不停想要摆脱过去一切事件的影响。需要在新世界里面好好生活,就必须要抛弃过去的一切,这是大家都笃定的一个信念。只有放弃过去,才能更好的迎接未来。

刘宇说,这件事他也只是在其他人口中听到过。解放那年,我党接收了一批梧桐党的战俘,基本上都通过教育改造投了凤,但是也有一部分顽固分子不愿意投凤,被放逐或者是秘密处决了。其中就包括蔡翊升。

我这才忽然想起来,我跟贰婶已经有几十年未再见过面。对他印象最深的是还在剧专那时候,他曾被查出私藏大麻,被警局带走。那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告的密,但是贰婶却坚定地对我说:“我知道,不是你做的。”那个时候,我对他的感激不知有多少。

后来,再听到他的消息也无非是后来他领导了广州战役大获成功。在此以后,就再无他的下落。

刘宇说他也是某一次跟芊蔚一起去给贾老师上坟的时候听芊蔚谈起过。


芊蔚说方洋飞在四八年以后就不多谈自己的事情了。有一次芊蔚鼓励过方洋飞去参加援朝战争,可是他拒绝再用自己的勃朗宁,那时候芊蔚得知原来方洋飞曾用这只勃朗宁杀死了曾经的挚友。


这种事确实非常难以接受。我也一时陷入了沉默。


师傅曾敲着我的头对我说过:“脚下要稳。”那时候我只当他是让我在台上稳。后来,当我认识了蔡翊升之后,我才知道,原来稳,是永远不要更正自己。是自己选的路,永远要稳稳当当地走下去。哪怕你知道这条路错了,哪怕你所爱的人站在对面。」

 

 

那是1948年的冬天,贰婶因加入梧桐党敢死队“白”而重伤于战场,被凤党捡回来关在军医院做俘虏。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同意投凤,与凤党统一思想了,却在一个雨夜拔了点滴瓶脱逃了。


凤党的中央军医院安保非常的严密,几乎每一层每一栋楼都派有专职把手。


那时候贰婶身上的炸伤还没有完全好全,他几乎是拖着残体打倒一层一层的对手,不停地在楼与楼间和把守的士兵们打着游击。直到他来到医院大门口前,他浑身的伤口已经全部崩裂,鲜血给把守的士兵们引了一条路。


当他们召集起所有驻扎在医院附近的士兵们一起端着冲锋枪冲到军总医院的大门口的时候,贰婶身旁已经躺了十几个被他打趴在地的护卫。


贰婶正蹲在地上,把穿在自己身上的病号服脱下来,一条一条地撕开,绑在自己的眼睛上。

而后他拾起躺在地上的一个护卫的枪,对着四周就是一通胡扫。最后,蒙着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笔直地冲向前方。


看不见,就不会有恐慌。


仿佛是有如神助,他冲破了层层把守,跳上了一辆飞驰而过的计程车。



 

可是纵使如此。蔡翊升还是没能逃过追捕,他的伤口正在慢慢化脓,没有办法得到更好的医治。第二天方洋飞赶到医院,听闻贰婶半夜逃走了的消息,二话不说就派人去找。可是方洋飞派出去的人还是晚了凤党高层一步。方洋飞再次见到贰婶的时候是他被带到了一个郊外。


方洋飞不会不知道,这是一片埋葬尸体的野外,片草不生,每一步土地下都掩埋着尸体。方洋飞坐着军车来到的时候,远远处已经站了一群人。他们围成一圈,仿佛在等着什么。


刹车声响起,车子停下,方洋飞走车上下去。同行的同志想陪着方洋飞一起,被他阻止。远处那些穿着凤党军服的军官听到停车声,扭头往方洋飞这边看,仿佛在说:你终于来了。


方洋飞心惊胆战地走过去,他因为害怕而不停地颤抖,他害怕看到一个浑身带血、骨瘦如柴的贰婶被人拷在地上生不如死。


可是贰婶又一次没有让方洋飞失望。他穿得干干净净,白衬衣扎进宽松的裤子里,他身上的伤被包扎得完好无损,头发也干干净净像是刚剪过的一样。他与凤党的军官们距离有三米,站在一片湖泊中。说来也奇怪,那片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居然会有一颗像天空的眼睛一般明亮澄澈的湖泊。湖水浸湿了他的脚踝,有黑色的小鱼在他赤裸的脚尖游转。


一旁的军官跟方洋飞示意说:“你再努努力?”

方洋飞点点头。

 


他慢慢地走近贰婶。贰婶看到方洋飞来了,非常客气地笑了一下。方洋飞拽着贰婶走到离人群更远的地方。两个人谁都不说话,站在天地间,头顶青天,脚踩尸首。

“枪挑了汉营数员上将,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方洋飞提起一口气,嗓子就吊了起来。这是京剧《霸王别姬》的唱词。

“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贰婶对道。

“有劳妃子!”方洋飞继续唱道。

“上——酒——”贰婶直直地看着方洋飞,向方洋飞伸出一只手。

 

方洋飞忽然一刹那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他不动声色,连口水都不敢咽下去。

贰婶的手依然没有放下来,横在他与方洋飞之间,他甚至还挑了一下手指,示意快点拿出来。

方洋飞深深地看着贰婶,他摇了摇头:“你真的不想再多考虑一下吗?”

贰婶干干净净的笑道:“没什么好考虑的。我的命是梧桐党给的。”

方洋飞摩挲着自己卡在裤子上的枪袋,一边一个,他身上带了两幅枪,一幅是自己的勃朗宁M1935,一副是贰婶的柯尔特M1911。他知道贰婶指的是什么,在贰婶被囚禁的时间里,方洋飞找人要回了贰婶被扣押的手枪,贰婶现在在向方洋飞要回自己那只手枪。

他要做什么?

“里面已经没有子弹了。”方洋飞一边把手枪递过去,一边说。

贰婶拿到手枪的一瞬间,就朝天开了一枪,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荡漾开。

身旁围着的凤党军官忽然警惕了起来,分分举起枪对着贰婶,并勒令方洋飞离贰婶远一点。

“没事,他不会伤人的!”方洋飞对着军官们喊道。

“方云长同志,我现在命令你,带他回来。”一个人在方洋飞身后高喊道。

方洋飞对着贰婶苦笑着像在讨乖的小猫:“你看吧婶子,你把他们惹恼了。”

贰婶也乖乖地把手伸出来:“他们让你带我回去,就带我回去呗,干什么和他们做对。”

方洋飞牵着贰婶踩过池塘,回到凤党的一行军官身边。这时,一位将军级别的官员走出了人群,站在贰婶面前。方洋飞低声喊了一声:“赖长官……”

赖长官清了清喉咙:“我党看中你是一个忠贞不二的好人才,日后必有大发展,难道你不想见见新中国吗?在那里,人人安居乐业,五谷丰登,河清海晏,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你会有一个贤惠的妻,会生一堆娃子,你会给他们讲故事,他们会来跟你扯皮,多好啊。这样的生活,多好,不是吗?”

贰婶点点头:“这是好生活,可不是我的好生活。”

“那什么是你的好生活?”赖将军有些感兴趣了。

“我的好生活,是能在台上演演戏就好了。”贰婶沉吟道。

“你当卧底、战沙场,把现实演得风生水起,还不够吗?”赖将军感到不解。

“赖将军,您看过戏吗?”贰婶问。

赖将军点点头。

 

“看过,你就会知道,那虚假的生活,比现实,可要简单美好得多了。”

 

方洋飞听了急了:“婶子,你不许耍赖,咱们还要一起同台演出呢!”

“刚刚那曲《霸王别姬》不就是了吗?”贰婶回头笑着对方洋飞说。

风呼啸而过,方洋飞呆立在尸首之土上。半天,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看来你是坚决不愿意投凤了?”赖将军沉吟了片刻,抬首道。

贰婶点点头:“还是那句话,当初我身陷囹圄,梧桐党甘愿救我出来,虽然只是为了利用我为他们做事,但我的命是党国给的。我无论如何是不会叛变的。那胜利,是你们的胜利,与我无关。”

赖将军点点头:“有骨气!好男儿!”他一转身,拍了拍方洋飞的肩膀:

“你来,还是我们来?”

方洋飞一下子还没听懂赖将军什么意思,他懵了大概数十秒。而后他看到身后,凤党的士兵们已经把枪架了起来。他急了,赶紧扑到枪口前,大喊道:“等一下!等一会儿!”

赖将军顺势便说:“那好,那你来。就用你自己的枪吧。”

 

不知为何,刚刚还明媚的天空忽然响起一道惊雷。方洋飞颤抖地把枪从枪袋里抽出来。此时已经乌云密布,雷声不停在远处炸开。方洋飞缓缓地把枪举起来,枪口直指贰婶的脑门。

他拉开了保险栓,子弹上膛。第一滴雨珠从几十千米的高空落下来,砸在漆黑的、刚硬的、纤细的枪杆子上。

贰婶在枪口的对面,他的头发已经被雨淋湿,呈现出一点卷度。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但是嘴角却有力的抿着,眼神温和,仿佛在跟方洋飞说:“没关系的。”

方洋飞一看到那样的眼神,他忽然想要崩溃,他的枪口不停颤抖。他感到全身发冷,不停打着哆嗦。

“难……贰婶,好难啊……”半晌,方洋飞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

贰婶倒是一身神清气爽的样子:“什么难?”

“爱,爱你……好难。”方洋飞说;

贰婶点点头:“是啊。”

 

“砰——!”

枪的响声并没有在大地上有过多的留恋,甚至连鸟都惊动不起来,因为这磅礴的大雨,将一切都掩盖了。

 

【刘丰日记】

「今天是1952年3月15日,方洋飞突然造访我家,我感到非常的惊奇。他对我说他想通了,如果戏剧能给更多人传播爱和力量,那么他愿意帮助国立剧专继续办下去。他说,和东北鲁艺以及华北大学艺校合并是非常好的想法,新中国需要新的戏剧人。

他还说,他这几天也跟芊蔚讨论了这件事。他告诉我,芊蔚已经和老师欧阳予倩和好了,欧阳予倩是个伟大的戏剧教育家。如果剧专合并,则需要取新的名字,新的名字还需要戏剧人开会讨论商定,但是在会议上,他和芊蔚会首推欧阳予倩为重组后的第一任校长。

我为这件事欢欣鼓舞,期间我们又海聊了许久。在这里都不做提及了。

方洋飞临走前说,他这两天也会去给贾昱上坟,邀我一同前去。我多了一嘴,问方洋飞贰婶葬在哪里。方洋飞并没有说话,他沉默了。

沉默许久之后,他忽然慢慢地开口说: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而且他当初信任你,说你是不会出卖他人的人,那么我也信你一次好了。

他贴近我的耳朵告诉我:他没有死。贰婶没有死。」

 

48年的那个雨天,在荒山野岭的死人堆上,方洋飞被勒令秘密枪决俘虏蔡翊升。

方洋飞扣下了板机,不过不是对着蔡翊升,而是对着阻挡他逃跑路线的人。

 

方洋飞和贰婶一人一把手枪,背靠着背,躲过十几人一同扫射出来的枪林弹雨,雷雨阵阵,雾霭蒙蒙,远处的士兵看不清前方发生了什么,只能一通胡乱扫射,赖长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严令禁止机关枪继续伤及无辜。可是这么一来,注意力被分散开,再一回过神来,方洋飞和贰婶已经不见了。

 

赖长官下令搜查整个荒野,却一根毛都没有找到。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得知贰婶去了哪里。

一周以后,方洋飞回到部队,被审问了三天,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却破天荒地被放了出来。

后来,方洋飞告诉刘丰:淮海战役爆发,凤军所向披靡,孙政委带着梧桐兵的兵民们逃到了隔壁的岛屿。而贰婶也正在那艘前往宝岛的船上。

方洋飞去送行了。走到码头的路上,方洋飞低声跟贰婶说:

“你说你的命是梧桐党给的,我说,是我给的。”

贰婶一直没有搭理方洋飞,直到登上船的那一刻回头看了一眼方洋飞,他伸出手把自己的柯尔特送给了方洋飞。


而后转身而去,再也不回头。



“爱他实在太难了。”

方洋飞这么跟刘丰说。

“可是我现在都还记得我刚见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厚厚的书报后面,抬起头问我是不是渴了,要不要喝一盏老白茶。”

 

【刘丰日记】

「今天,方洋飞、芊蔚、刘宇和我一起去开会了。会议内容是讨论和落实国立剧专与东北鲁艺以及华北大学艺术部的合并重组,欧阳予倩老人顺利的成为了改组后的第一届校长,学校的名字就叫做,中央戏剧学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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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会有三个番外,分别是飞贰、贾芊和丰宇的。

嘿嘿嘿所以还是没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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