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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大于天(二)

贾老师和刘宇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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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鸾凤和鸣

 

大概在国立剧专以前,方洋飞和贰婶就是见过面的,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秘密。

方洋飞十几岁的时候就参军了,梧桐党在民间选拔一些英武的少年军,方洋飞就加入了。

那时梧桐党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就是去查封激进报社。

方洋飞现在还记得自己闯进贰婶的大门的时候,他已经在阳光炙烤的大地上奔走了三个多小时,汗流浃背,他只想喝一口水,一进门,方洋飞就撑在贰婶的大桌子上,声音都哑了,还撕扯着叫嚣,努力摆出一副很有气势的样子。

贰婶愣愣地看着方洋飞,而后继续整理文章,把文件一张一张抽出来,钉好,再放入左手边的抽屉里关上,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出差错。

“我这儿有茶,老白茶,解火顺心。”说着贰婶就提起茶壶,拈出茶杯给方洋飞倒上了一杯。

方洋飞看到了水,赶紧抓了来一口就喝光了,哐地把茶杯撂桌上,贰婶又给他斟了一杯,他又一口喝光。

二人就这么来来回回几次,方洋飞终于喝够了,听到耳边传来贰婶的一声哼唱。声音沉沉的却异常柔软。

“唱的好听。”方洋飞由衷地夸奖。

贰婶笑着看方洋飞,方洋飞突然觉得自己仿佛被看透了,那人的眼神黑如墨似的,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琢磨。

方洋飞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的走到门边,前脚刚想走,后脚又被贰婶的一声唤给唤了回来。

“你不查封我吗?”贰婶问。

“我今天没带封条,明天再来。”方洋飞咽了一把口水。

“那我等着你好了。”贰婶坏坏的笑了。

操,方洋飞在心里骂道。感觉被摆了一道。

方洋飞关上门,在关上门的那一刹那突然想通了一个问题:我没有查封他,那么他应该是会很感激我的。

这么一想,愉快地扬长而去。

后来巡街的时候又到了那杂志铺,想上去看看,却发现已经人走茶凉了。

没想到命运的巧合,两人都退掉了革命的衣装,迈进学校的大门。

方洋飞只盼着能有朝一日同在一个舞台演出,他想贰婶也是这么想的。

想到这里,躺在病床的方洋飞不禁笑了一下。坐在病床旁边正在给方洋飞削杨桃的贰婶停下来问方洋飞想到什么了。

方洋飞傻气冲天地说:“想和你一起登台演出。”

贰婶也来了兴趣:“演哪一出?”

方洋飞:“我会武术,你会唱,咱们可以演一段霸王别姬。”

“新戏呢?”

“新戏就演莎士比亚的。”

“莎士比亚的哪出?”

“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

贰婶喜上眉梢。

杨桃削好了,方洋飞拿过去就啃,手腕还疼着,边吃边龇牙咧嘴地喊疼。

贰婶看着方洋飞就心情大好,乐颠颠地笑,一改往日兄长的面孔。

乐着乐着,笑容又沉了下来,他天生一颗悲观悯世之心,在方洋飞这儿可以稍微乐得清闲一把。

因为戏台子倒了有方洋飞和他一起撑着,方洋飞是那种即使自己遍体鳞伤也还能笑着说他可以的人。

“可惜下次登台,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贰婶叹了口气。

方洋飞也不说话。

“你赶紧把病养好,下个星期就要搬了。”

“我听说了,往西南撤。多远不知道。”

病房里一片静默。

“总之你好好养病。”贰婶一句话作结。

刘丰来探望方洋飞了。

他敲了敲门,贰婶赶紧笑着去开门。刘丰看到贰婶来给自己开门,下意识地又瞄了一下他的脚踝,可是贰婶很心机地穿了长袜把脚踝藏了起来,刘丰又抬起眼看了看贰婶,心想这人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但他也不敢乱说,刚来南京人生地不熟,还在人国立剧专的地方,这吸鸦片再犯法,刘丰也不敢捅出来。

贰婶依然笑眯眯地看着刘丰,什么话都不说,那眼神就像刀子一洋喇着刘丰的心,刘丰心下连连磕头:大爷,我什么都没看到,请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贰婶终于移开视线,把刘丰领进去。

方洋飞快乐地从床上爬起来,他每遇到一个新朋友他都会感到快乐,他都会感到充实。

“你别说,这是给我包扎的那个孩子吧?”方洋飞热情地握手,他要是能下地估计当场来一个撞肩以表达感激之情。

刘丰懵懵的,他预感这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在违法的边缘反复试探,另一个过于没有边界感反而令人感到恐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他的朋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卷进什么事儿里去了。

也不知道方洋飞知不知道贰婶的事。刘丰这么想。但看贰婶看自己的那可怖的眼神,觉得可能是全校或者全中国都只有他刘丰一人知道。

闲聊了一会儿后,方洋飞要午睡了,贰婶便把刘丰领出了病房。

方洋飞嘱托贰婶要带刘丰好好逛逛南京城,虽然现在南京城已经进入一个非常的状态,日寇下一秒就有可能进军,分分钟把南京变成下一个孤岛。

“带他转转茶楼,听听刘宇的戏。晚了大家都跑路了,没机会了。”方洋飞如是说。

一路上刘丰和贰婶闲聊一些有的没的,贰婶一句话都没有提到昨天刘丰闯进来看到的事。

茶楼,还保留着一些晚清旧时代的风气,也是过去八旗子弟最常去的地方,鸟笼一架,点一壶茶,坐一个下午,下棋、聊国事、聊家长里短,不过到现今,茶楼已经人气不够了,茶楼老板为了揽生意,请了一些妓院小姐来招待,又找了一些清秀的戏子来唱戏,众纨绔子弟钱烧着玩儿的就来这儿呆着,给自己的心头宠花花钱,买点快乐。

在乱世里,快乐太难得了。

来到茶楼,找了个好位子坐好。贰婶欣慰地笑着说:“据说刘宇今天不唱戏,改跳舞,他的舞也是惊人的。”

刘丰木纳地点点头,心想这刘宇是何许人也,国立剧专的学生头子都心心念念着。

怀着这份期待等了半天也不见节目开始,刘丰有点口干了,他看到茶楼的管家大东子在跑前跑后地招待客人,也不敢大声唤他,就小步小步蹭过去,轻声说:“管家,我们那一桌要加一壶茶,老白茶。”

“老白茶没有。”

大东子上下大量了一下这个学生,看起来清清静静的,不像是混迹茶楼舞厅的样子,于是打趣道:“一个人啊?”

刘丰摇摇头,指了指远处坐着的贰婶。

大东子眉毛瞬间挑得老高:“哎哟,跟婶子一起来的啊,婶子可是咱们这儿常客,那可不能怠慢了。”

刘丰看了看贰婶,贰婶端端正正坐着,弱不禁风的样子,嘴角却沉着冷静,看起来也不像混迹茶楼舞厅的人。

大东子嘴巴多:“看来婶子换新宠了,早前是那个什么飞的,小伙子精神得很,他现在怎么样?”

刘丰给大东子解释。

贰婶听到有人提自己,远远地找到了大东子他们所在的方向,感觉从大东子嘴里听不到讲自己好的,于是皱眉示意刘丰不要听大东子乱讲。

可是晚了,贰婶的形象在刘丰这里是全线垮塌了。初见时演娜拉的那个像个水仙一样的男子,现在看来就是个纨绔子弟。

“我们就是来看刘宇的,看完就走。”刘丰正经地说。

大东子撇撇嘴:“得,又是一个来看刘宇的。是咱茶馆的茶不好喝啊,还是姑娘不够俊啊”

说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就跳出来,在刘丰身边搔首弄姿,一会儿爬他肩上,一会儿搂他的腰,还大笑着说这小孩儿青涩得很,姐妹们可得好好玩玩。刘丰很不舒服,被一群女人缠着脱不开身,那头贰婶还在等着自己,舞台上大幕已经将将拉开,刘丰觉得自己的心上像停满了苍蝇,他终于忍不住想要大吼一声。

忽然他闻到了一缕干燥的木屑的香味,这味道太熟悉了,好像曾经在哪里闻到过。

“姐姐们何不陪我玩玩,解解闷,弟弟我也是大学刚毕业,想见识的事还很多,姐姐们可否一一教给我?”刘丰的肩头后面传来一声清纯的、不谙世事的少年音,刘丰扭头看,一个俊美高挑的男孩站在他后面,唇色鲜嫩欲滴。

“哎哟,贾老师大驾光临,好久不见啊!”女人们于是离开了刘丰,转而去向那位被称作贾老师的男生那儿。

刘丰舒了口气,用目光跟那位男生道谢后,就立马返回自己的座位。

贾昱远远地看着刘丰和贰婶,笑了笑,而后带着一群女人隐去,坐进了二层的包厢里。

刘丰的心砰砰地跳,他说不出原因,只觉得刚才那位男生虽然有着一把清纯的少年音,但总觉得气场上有一些不和谐的地方,形容不出来,如果真的要形容的话,大概像是他身上存在着两种气息:一种是死亡的阴影;另一种是温暖的天使之光。

他的美与贰婶的美又截然不同,虽都很温柔,可贰婶给人感觉是稳稳地扎在地上,而他则是高高的飘在空中。

想到这里刘丰突然记起来那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外衣口袋,果然,他就是那天假装撞自己却往自己外衣口袋里扔了一张纸条的男人。

他偷偷把纸条拿出来,左右看看,没有人发现他这个举动,于是他继续低头仔细地读纸条上的字:“鸾凤和鸣。”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暗号吗?刘丰搞不懂了,他刚从家乡那块小地方出来,这两天信息量太大,他有些消化不来。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刘丰突然被贰婶凑近的脸给打断了,贰婶厚实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好像经常若有所思。”

刘丰赶紧回:“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想。”

“是嘛”贰婶把头缩了回去:“那就好。”

贰婶的头刚离开视线,远处红色的丝绒大幕就徐徐拉开了。一个身型瘦小的的男孩站在台中央,穿戴一身红色丝绸,水袖柔长,手执一把舞扇。音乐声起,男孩开始舞蹈。似梦似幻、如仙如魔,动作之快目光都无法捕捉,而又稍作停顿,时而作飞鸟、时而作海浪,最绝的是他干净的脸庞上的神情,所谓肝肠寸断、所谓意犹未尽、所谓离愁与哀思,都在这张脸上了。可这孩子看样子极小,可能还未成年,却能演绎出如此丰富的人性之情,让人不得不叹到底是历经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一旁贰婶看着刘宇的舞蹈开始哼起了小曲。贰婶喜欢流行歌,但也会一些传统小调。刘丰又环视了一下整个茶楼,发觉刘宇跳舞的时候,全场人都屏息静气的,不敢多作一声。等舞完才从人群中爆发一片轰鸣声,其中几个大老爷们等声音最为高亢,满场的雄性激素爆棚,就为着刘宇这个身板瘦小的少年。

“走吧。”贰婶见此情景感到不想和那些欲火焚身的大老爷们同流合污,想叫着刘丰快走,不想舞台上又响起一声天籁之音。刘丰回头,竟是刚才那个姓贾的少年。

贾昱被女人们蜂拥着上台,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可女人们像鸡群一样惹得他摆脱不了,只好作罢,开口来了一嗓子:“其实错过也不错,至少昙花一现过,彼此还是多彩的云朵。”

这几句婉转动人,再配合贾昱迷人的声线,刘丰感到自己刚开始被感动,结果台上就停下来了,匆匆给刘宇道了歉,就又被女人们簇拥着下台了。

台下的大老爷们很是生气,这是刘宇的主场,突然窜出来一个毛头小子,还围着一身胭脂气,更是愤愤不平,几乎要上台把刘宇给护住,其实也不过是想找一个借口接近刘宇。

“刘宇好像已经被十三街的阔少包养了。”

大东子看此情景,挑起嘴角不屑地说,意思是:刘宇已经“名花有主”了,其他看官也不过就是个看官罢了。

刘丰感到场面混乱,想拽着贰婶离开,可是刚刚急着要离开的贰婶却好像钉在了原地一般。

他的眼神里藏着似燃烧的东西,他死死盯着贾昱离开的方向。

刘丰明白了,贰婶是怕了。全南京城,国立剧专属第一,而国立剧专里的一把手是其中最出彩的那个,能跳能唱能演戏,可是这位一把手终于见到敌人了。那位贾姓的少年,随便一开嗓子就令人折服。

贰婶心里发毛,他盘算着那位少年的转音与真声假声的衔接是那么天衣无缝,这到底是多少层的功夫和多么过人的天资。

“恐怕我都不及。”贰婶心里掠过这么一丝阴影,这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贰婶不顾场子的糟乱。

他直接上去逮住大东子就问:“刚才那位开口唱歌的男孩你可了解?”

“嗨,他常客,常坐在二楼包厢,咱们这儿的女娃子们都喜欢他。”

“敢问叫什么名字?”

“贾昱。”

贾昱。贰婶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蔡师兄!蔡师兄!不好了!”贰婶和刘丰刚走出茶楼,迎面就撞上一个学生,学生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地甚至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

贰婶赶紧安慰:“梓铭,什么事情,是学校里发生了什么吗?”

陈梓铭咽了一把口水,还在粗粗地喘气:“不是,不是学校,学校里还好……”

贰婶心里一沉,但是他还是克制着继续问:“那到底是什么事情?”

陈梓铭深深地看了贰婶一眼,哭腔出来了:“蔡、蔡师哥,你为什么要抽大烟啊?”

等到贰婶和刘丰到了学校的时候,警察已经把学校宿舍围得水泄不通了。

学生们看到贰婶回来了,自动为贰婶让开了一条道。贰婶和刘丰在学生们惊愕、不可置信又怪异的目光中走过,甚至有人窃窃私语,有说他自辱门户的,有说他自废武功的,其中最刺耳的一句话:“他怕是永远都登不了台了。”

刘丰心里咯噔一下,这话说得狠绝,却掷地有声。这是事实。刘丰瞟了贰婶一眼,这个人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步一步走向人群尽头,在那里梧桐党警察、余上沅校长还有方洋飞都在等着他。

方洋飞杵着个拐棍,上午还躺在床上,下午一听到消息,什么都不管了就从医院偷跑了出来。他目眦欲裂,盯着远处的贰婶。

贰婶步子很稳,一步一步走向方洋飞。

在刘丰的眼里,仿佛天下一瞬间就变了,变得洁白无瑕,所有噪音都被剔除,天地间只有贰婶和方洋飞,站在路的两端。

后来,刘丰才恍然大悟,贰婶和方洋飞二人之间的所有悲剧都是起始于这一刻。他们站在路的两端,中间无任何障碍,却永远无法来到对方身边。

贰婶远远就看到方洋飞看着自己的眼神,他是熟悉那种眼神的。

他还记得那一年,自己已经在国立剧专小有名气,老师们待他甚好,尤其余上沅,余先生看中蔡翊昇的努力和才华,特批他做助教,并让他陪着老师们去面试新一届的考生。就是在那面试场上,他遇见了一个令他眼前一亮的方洋飞。

当时方洋飞已经展示了自己的特长,他的特长是功夫。他年少习得武功,练功五年,又进入过梧桐党的少年军编队,浑身一身蛮力,精气神直冲升天,一招一式一板一眼都是正气凛然、威风飒飒。

最绝的还是他的一双眼睛。方洋飞是凤眼,眼角往上挑,招摇明艳,像极了先秦时目有重瞳的楚霸王。

方洋飞当时拿到了全场最高分。但是贰婶关注到了一个细节,他好像并不是很在意自己。他的表现当然是无比优异的,但是这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关注的是他身边的另外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叫秦子墨,应该是面试场上的时候他们相识的。秦子墨好像全场一直都很紧张,紧张到甚至失误了很多次,最后当公布分数的时候,他甚至蹲下痛哭了。方洋飞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目眦欲裂,甚至想冲上去抱住那个痛哭的男孩,可是他不能,他只能远远看着自己的同伴在紧张和焦虑的巨大压力下崩溃,他心痛如割,甚至想把自己的分数分给他。

“老师。”方洋飞在表演区的边上举起了手。

所有老师,包括余上沅、曹禺、应云卫、田汉等先生都看向他。

贰婶也坐在一边,暗暗地观察这个男孩。

“我想问一下,如果我提出和秦子墨同学合作演出一次给各位老师看一下,是否可以对秦子墨同学的分数重新评估一下。”

全场寂静。

老师对于这个提议感到非常诧异,他们需要一些时间做反应。最后,经过一番讨论之后,应云卫老师敲了一下桌子:“请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非常简单了,经过短时间的排练,方洋飞和秦子墨呈现出了一个非常棒的表演,最后秦子墨也顺利入学了。而这样的方洋飞,也在贰婶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是那种在能够保存自己安危的情况下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帮助别人的人,他是真正有能力能够救世的人。

而现在,这个把别人安危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方洋飞,正在用当年同样的眼神看着贰婶本人。

贰婶心里默默道歉:对不起啊师弟,让你担心了。

刘丰被警察围着的人墙拦上了。只留贰婶一个人随着警察们一起进入宿舍楼,其他学生们,包括方洋飞都被拦在了外面。

“好像是在宿舍楼后面的晾衣房旁边发现的大量烟草。”一个知情的学生这么说。

那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晾衣房虽说天天有同学进出,但是旁边有一小块堆积杂物的地方,通常学生们演出完之后不用的道具和服装都扔在那里。

“他藏在一个地窖里了。”

有一个地窖?那个地方几乎没有人会去问津,居然还有一个小地窖,怪不得这么多年了没有人发现。那么问题在于,到底是谁捅出来的。刘丰想到这里,感到害怕,他担心贰婶会认为是他自己。

这是肯定的。贰婶非常有理由怀疑他,首先刘丰和国立剧专的这些学生刚认识一个星期不到,又是外来的,不属于剧专学生,又正正好刚巧抓包。可是确确实实又并不是刘丰干的。刘丰感到非常委屈,百口莫辩,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会儿出来的贰婶。

但现在最重要的还不是找出告密者,而是贰婶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贰婶始终低着头,听着院长和警长之间的谈话。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汗珠一颗一颗从额头上掉落下来。他这个烟瘾确确实实已经有好久了。

家母曾是名扬一时的潮剧演员,长得也美,当时也年轻,混迹于一帮纨绔子弟之中,难免染上一些习气,后来家里就常出现烟草烟枪,少时的蔡翊昇就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母亲的嗓子慢慢倒了,她的名气也被人淡忘,终日躺在家中怨怨艾艾,蔡翊昇讨厌这样的家,很早就出去参加学生革命了天天不着家,后来得知母亲突发心脏病,才匆匆赶回家,守着母亲三天三夜最终还是送走了自己最后一个亲人。那段时间大概过过一段堕落的生活,革命的激情在他看来就像是幼稚的吵闹,学生被各种党派拿来当枪使,牺牲于更高的利益,他感到自己没有任何都东西可以充盈自己的内心,所有东西都是那么的虚无。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染上了烟瘾。

应该是国立剧专救了他,浑浑噩噩的日子大概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在街头看到了招募的海报,原先也有同学劝自己去报考一下这个学校。他本来并没有上心,后来看到曹禺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他曾看过曹禺的《雷雨》大受感动,感到自己就是那个想要冲破牢笼的周萍。就像周萍追求四凤一样,蔡翊昇也找到了自己终于想要追求的东西,那就是舞台。这恐怕也能解释为什么他是剧专里最勤奋的一个孩子,可能只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舞台了。

然而现在,过去的阴影终于还是来“催命”了。他感到自己的戏剧生涯还没有开始仿佛就要结束了。

“本来,应该是要进牢子的。”

余上沅先生的声音像仙鹤一样降落在贰婶的头上。

贰婶感到好像有了一线希望。

“鉴于现在的形式,全军备战全城戒严,所有剧专学生都要奉命南迁,现在出现这种问题,算你侥幸,你还是可以跟同学们一起南迁,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先暂且按下不表。我们也能理解,可能因为你母亲的原因,但是现在已经是新时期了,旧的习惯要彻底抛弃,先学会做人才能学会做戏。”

院长的声音非常温柔,仿佛一切的错误在他这里都是小事情,所有犯错的人都是能够被原谅的孩子,这是一种大爱,是一种大的宽容。

他是真正的大戏剧教育家。

“老师,这个,我能拒绝吗?”蔡翊昇突然开口。

“什么?”院长有些惊了。

“我是说,我能拒绝南迁的命令吗?”

“你是要继续呆在南京?”

“我的意思是,我想进牢子。”蔡翊昇的声音不慌不忙:“我想通过我自己的力量戒掉这个。可以让我继续留在南京吗?”

“你确定吗?留在南京是无比危险的。南京恐怕会成为最激烈的战场。”

“我确定,这就是我想要的。”蔡翊昇笑了笑,却无比认真。

余上沅院长深深地看了蔡翊昇一眼,眼神里写满了复杂。他被这个男孩深深震撼了,戒毒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他却要一个人同时忍受牢狱之苦和戒毒之痛。静默了半晌,院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警长说:“这是我最爱的学生,你把他带下去吧。”

 

当蔡翊昇被警长带走的时候,学生们自发战成了一个圆,围着贰婶。贰婶对着每一个人都深深的鞠了一躬:“各位,江湖路远,后会有期。”学生群里已经有一些骚乱,有几个学生已经开始低头啜泣。陈梓铭哭得最大声。

贰婶慢慢地扫了一圈人群,停在刘丰这里。刘丰垂着眼神不愿看他,他害怕贰婶会误会于他。

“刘丰,看着我。”贰婶对刘丰说。

刘丰抬起眼睛。贰婶用眼神告诉他:我知道不是你。

刘丰心里舒了一口气。

贰婶刻意没有看方洋飞,但心里却一直记着方洋飞早上在病房里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想和你一起同台演出。”贰婶苦笑了一下,坐上了开往警署的车。

方洋飞发现贰婶看了所有人唯独略过了自己,感到意外。却仿佛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觉得愧了,因着恐怕没有办法与自己履行同台的约定?

方洋飞顿时感到一股无名的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像是愤怒、像是难过、像是非要显示自己拥有履行诺言的力量。他被这种混乱的情绪冲昏了头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追着警车一瘸一拐地跑了出五百里。

“同台演出!你等着我!”方洋飞大喊。

贰婶记挂着方洋飞的伤势,连忙回头看后窗。听到方洋飞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车里噗嗤笑了:“好嘞”他也爽爽地回了一声。

方洋飞得到了爽快的回答,于是停下了脚步。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感到那股复杂喷薄的情绪还是无法得到释怀,于是他仰天大喊:“中华民族万岁!中华民族万岁!中华民族万岁!”

身边的群众和匆匆赶来的剧专学生们听到方洋飞如此喊,也加入了进来。整个街巷忽然被一种高亢的爱过热情笼罩:“中华民族万岁!中华民族万岁!中华民族万岁!!!”一片赤色的海洋,在中华大地上澎湃汹涌。新的时代,就这么到来了。

“一别烈焰焚身困樊笼,铁丸铜汁五指峰,八十一劫难重重,回首前程各西东。”贰婶坐在车里,听着窗外的动静,轻轻地唱。一语成谶。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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