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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大于天(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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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必有回响


当贰婶回到梧桐党军事委员会调查处第三处的时候,贾昱已经请了三天的假,这个星期走到了头才见到贾昱的影子。

那天惠风和畅、风朗气清,第三处的正值每月一次的大扫除,统领第三处的张局长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于是,这群出身尚好的梧桐军的纨绔子弟每到这个时候就哀嚎遍地。

贰婶自己本来就很注意卫生,他自己的住处每天都会打扫,于是他也乐得这一天内没有大大小小的无聊会议,不需要端坐在小黑屋里破译数不尽的密文,等待他向上递交了无数次“恳请安排自己上前线”的答复。

大概正好清扫到大门的时候,一个黄包车慢悠悠地停在门口,从上面下来一个个子不很高的男生,一边咳嗽一边嗓音沙哑地跟师傅讨价还价。

贰婶认出来那是贾昱。好巧不巧,自己这条埋在凤党内部的线,就是被贾昱收回的,现在被安置在贾昱所在的第三处,成日里没有别的活,就便是打打杂,等待上头对自己的重新安排。

事实上,所有暴露的暗线都绝无可能再进入凤党做卧底,唯一能够立功的方式就是上前线,可上前线也就等于把死亡稳稳地绑在自己身边了。

贾昱装作自己没有看到正在打扫大门口的贰婶,径直走了进去,贰婶也作未看到状,继续研究地面上灰尘的走向。只有擦身而过的时候,贰婶嗅到他身上的胭脂味。原来请假了一星期是去泡窑子去了。贰婶越发鄙夷起来。

这时张局长走了出来,大喊了一声:“蔡翊升!”贰婶道:“在!”“请速来304办公厅,我和孙委员长在那儿等你。”盼星星盼月亮,居然把梧桐党一把手盼来了。贰婶连忙整理衣冠,忙不迭地就往304走,拐过一个弯,突然看到贾昱也正好站在门口准备敲门进去。

贰婶走近,贾昱抬头看到了贰婶,目光忽然有些躲闪,但被克制住了,他轻轻地对贰婶笑了一下。贰婶却没有笑,他的瞳孔乌黑,直盯着贾昱不放,手却镇定有力地敲下了门,只听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两人同时迈出了脚步,门框却太窄,一时二人相撞,都慢下了步子。贾昱欠身:“你先进吧。”贰婶看了贾昱一眼,心想:伪君子。于是大步流星走近办公室。

孙政委看起来却十分快活,一进门就给两人讲了个笑话,二人皮笑肉不笑地接下了笑话,忐忑地等待着对于自己命运的宣判。孙政委收起了笑容,抿了一口茶,半晌才开口道:“这重庆数第三处最得我心……”张局长乐得满脸都憋红了。“整个第三处里,你们俩又是实力最强,哪吒,打入敌人内部数年,战功无数,要不是国立剧专废了,被回收了,估计还能继续立功。”这话说的贰婶心里小鼓咚咚敲,幸好被收回了,否则都不知怎么继续面对方洋飞。一想到方洋飞,贰婶心里就紧紧地发疼。

“贾昱呢,就不用说了,伪装对于你来说太容易了,你天生就是一副做卧底的料。只可惜在剧专的朋友太多,现在大概全重庆的凤党都认识你了。”贾昱不动声色地听着。

“都是好货,怎么现在像颗废棋一样被撂在第三处不管了?”孙政委扭头,装傻似的问张局长,张局长大气不敢出。“啊?扫地的扫地,逛窑子的逛窑子?这不行啊……”

孙政委的眼神从张局长到贰婶再到贾昱,慢慢地在这三个人中间来回扫。孙政委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报纸,展开给贰婶贾昱看。上面大大的写着“凤栖梧桐,两党合作抗日”几个字。

“废话我也不多说了,当下战时我党任务艰巨。敌人是多重的。”孙政委给张局长使了一个眼色。“组织上打算把你们俩都编入第三战区第32集团军。司令官是顾文同长官。顾长官的32集团军也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派你们过去,不亏吧?”“不亏!”二人立正,行了一个响亮的军礼。

 

 

芊蔚十岁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古稀老人,老人满头白发,一进门就抓起芊蔚的小手去见家长。芊蔚的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深几许。一径走到头才看到一棵梨花树下,母亲正在洗头发。芊蔚不知道老人和母亲都谈了些什么,只见母亲微笑着来到自己面前,捏起她的脸跟她说:“来,叫师傅。”

后来的十年,芊蔚没再去过学堂,这个老师给她带来了一把古琴,他带她一边读诗一边弹琴,一边学功课一边弹琴。这样生长在大梨花树下的逍遥日子辗转走了这么十年,直到院墙实在无法承担战火,少年的心性又极高。一日下午,芊蔚兴冲冲地拿着国立剧专的海报跑回家的时候,师傅已经手里拿着一个戒尺坐在梨花树下等着她了。一进门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又去哪儿野来?老祖宗的东西全忘了?”芊蔚不服,嚷嚷着国立剧专是当今最前卫的戏剧学校,老师都是留英留美回来的,师傅一掌就下来了,而后,师傅什么话也不说,雨点般的暴击就下来了,打得芊蔚大哭。芊蔚心里狠狠地想总有一天自己会摆脱这个老顽固。

打到最后,师傅没了力气,缩在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喘一边说:“芊蔚啊芊蔚,我们俩是一样的。古琴是我们的性命,我们弹琴的人,只有在琴的世界里才能任情感肆意妄为,在现实的世界里断不可至情至性。一旦颠倒过来就完了……”当时,芊蔚不懂师傅话里的意思。

后来,芊蔚断绝了与家门师门的关系。一心踏上抗战的路途。这句话都一直没有在她心里留下什么印象,直到这些天。

那天闯进贾昱家里,只因一袋小小的香包,那把横在他们俩中间的手枪“哐”一下就坠地了。贾昱迷迷糊糊地躺在地上,半梦半醒。芊蔚只好使出牛劲把他拉扯到床上。贾昱顺势一倒,一只手就把芊蔚也带到了床上。朗净的月光下,芊蔚的长长的睫毛在颤抖,她盯着贾昱熟睡的脸,感到不可控制的心跳加速。

她一个翻身坐起刚要离开,听到床那头一声啜泣声,她再回头望去,发现贾昱把自己蜷成一团,正在像个初生的孩子一样哭泣。

芊蔚一时心软了,坐在床边,抓起贾昱的手。忽然贾昱停止了啜泣,猛地爬起来,直撞上芊蔚的额头把芊蔚撞懵了。她一抬眼对上一双清冷的眼睛,她不敢相信这双眼睛忽然变得如此理性。

贾昱不知为什么突然回光返照一般地醒酒了,可能是心里最深处的思念被掏了出来,自己的潜意识在鞭策着自己说:这一刻你要是再糊弄过去就完了。于是贾昱凭着最后的一点清醒和理智,眼睛死死地盯着芊蔚,想要把这个时候的芊蔚完整的记在脑子里:

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长长的湿润的睫毛,两条粗长的眉毛像刀锋一样直插双鬓,一条倔强的直挺挺的鼻子,和一张紧紧抿着仿佛有无数难言之隐的嘴。

贾昱快速地过脑,快速地记着,生怕等芊蔚离开了之后自己忘记了。最后眼睛停留在芊蔚的嘴巴上,她的嘴巴可真好看,鲜嫩欲滴。

贾昱忽然感到自己的大脑又开始发晕了,他慢慢靠近芊蔚。

芊蔚看到他的头正在慢慢的靠近自己,他的嘴巴离自己的嘴唇越来越近,就像遥远处有一声钟响,芊蔚忽然把一切都忘记了,什么家国江山,什么民族大义,什么党派之争,她只想亲一亲面前这个脸上还挂着泪痕的男孩。

芊蔚缓缓张开嘴,等待着将要降临的一个吻。那将会是芊蔚的初吻。可是一阵温热落在了芊蔚的脑门上,芊蔚睁开眼睛,才发现,贾昱没有亲自己的嘴巴,而是吻上了额头。

仿佛这轻轻的额头吻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元气,仅仅停留了短短三秒的时间,贾昱便倒了下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芊蔚已经走了。只有被风轻刮的窗帘知道芊蔚去哪里了。

芊蔚像戴罪的犯人一样逃之夭夭,在那之后,师傅那句话就忽然闯进心里去了,不停像是警钟一样在心里敲着:“在现实世界里断不可至情至性,否则,就完了。”

那之后的贾昱请了一个星期的假窝在床上,他感觉自己仿佛发了烧,像得了热病一般的想念。他把自己的全部懦弱一股脑地掏出来给芊蔚看,这个他已经多月未见的女孩子,他本不该这样,他本该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时时刻刻滴水不漏。可事实上是,在她面前,他就像一个弱智,一个无能儿,他的一切都仿佛在被她嘲笑着,而他却深陷其中爱而不能拔。他疯狂地想要侵占女性的肉体,以救得自己周全,于是在家里窝了三天之后,他去了窑子。他本就身在大户人家,抗战前是一个同其他大户少爷一样的纨绔子弟,这种事也不少干。在窑子里又窝了三天,他才觉得自己的病退了,情况好转了,可以照常地出现在别人面前了。

 

 

第32集团军刚刚围剿了日军的一支军,贰婶和贾昱被编入第32集团军第二师和第四师。很快,没出几个月,二人便升为了团长,第32集团军的司令上官收到命令,带全军7个师的主力向长江以北迁移。全军将要开赴长江以北的前一天晚上,第四师第二团的团长敲开了第二师的第三团团长的门。

贾昱进门,恭敬地坐在角落里的椅子上,掏出一根烟递给贰婶。“我平日里不分烟给别人。”贾昱说。

“我也从不接别人的烟。”贰婶看都没看贾昱,继续收拾行囊。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贾昱问。

“早了,你还在玩泥巴的时候我就在玩烟枪了。”贰婶答。

贾昱笑了:“不必要这么紧张,我们现在是好战友,当年剧专那么多人,最后也就我们是同一阵营的,都是缘分。”

贰婶哐一下把行李放下,半晌不说话,走到窗台一张扶手椅上坐下。

“贾昱,你提这些你自己心里不膈应吗?”贰婶背对着贾昱。

“我膈应什么?我不懂。”贾昱走过去,刚想拍拍贰婶的肩膀化解一下尴尬。贰婶突然回过身子,甚至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匕首,直指贾昱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腕。

“刀我从记事起就带身上了,不好意思,让你见怪了。”一瞬间刀光剑影后,贰婶忽然换上了笑脸,把刀子收了起来。

贾昱一看贰婶要动真格,忽而来气了,走回角落里坐着,点上了一支烟,专捡痛点去戳:“方洋飞可知道你随身带刀,随时敢杀吗?”

不提这个名字还好,一提贰婶就跳了起来,直冲到贾昱旁边,一把把贾昱拽起来顶到墙角:“你他妈我总有一天要让你不得好死。”贾昱乜斜着眼睛看着贰婶,心里发笑:贰婶还是那么虎,虽然凶,但是傻,他的痛点一戳就爆,还没见过有人这么表里如一。可是自己的痛点,谁都不知道。

“放轻松……”贾昱像哄小孩一样哄着贰婶:“我今天来不是为跟你吵架的,那多没意思啊……”

贰婶放下手。心想也是,老子要弄死你也得是在战场上。

“你知道这次我们为什么要北上吗?”贾昱问道。

“梧桐党军事委员会正副参谋总长前日紧急向凤八军发‘皓电’,要求凤八军与凤四军北上抗战,我们也需要去接应。”贰婶不耐烦地。

“是这样没错。”贾昱眨了眨眼睛:“可是,你我都熟悉孙政委,你觉得他是这种积极抗日的人吗?”

“攘外必先安内。”贰婶道。

“没错。这次被电召北上的军队,全是凤党的人,虽说两党合作,但是哪些军属凤哪些军属梧,咱们还是分得很清的。”

“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鸿门宴?”贰婶轻声耳语道。

贾昱点点头。

“不可能的,说合作就是合作了,哪有自己人打自己人的道理?”贰婶断然反驳。

贾昱笑了一下:“消息是我今天刚刚听到的,哪会有假,明天你就会得到命令,让我们奔赴皖南待命。”

“不可能。”贰婶转过身去:“请贾团长回吧。夜深了,该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行军。”

贾昱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贰婶在房间里面不停地踱步。

笑了一下刚要离开,却听见背后贰婶急促的步伐跟上来。

贰婶凑近贾昱的脖子,轻轻地吐气:“若消息为假,我必上报,销你官职,除你党籍;若消息为真,我必带军奋战,绝不姑息。”

说完这句话,贰婶退后,哐地把门一砸,把贾昱晾在门外。

可贾昱是快乐的,不管结果怎么样,他让贰婶感到痛苦了。想想今天晚上这人都不能好好睡觉了,怎么想怎么快乐。他深知贰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坚毅、他勇猛、他好战好胜,可他就是没有自己聪明。

 

一九四一年秋,皖南事变爆发。奉命北移的凤四军军部及其所属皖南部队9000余人,从云岭驻地出发绕道北上。6日在安徽泾县茂林地区,突遭梧桐党军队七个师8万余人的包围袭击。凤四军部队英勇奋战七昼夜,终因寡不敌众,弹尽粮绝,除约2000余人突出重围外,一部被打散,大部壮烈牺牲或被俘。

贰婶在这一次战役中又获一功,他率领的32集团军第二师第三团战术灵活,各个好战,把凤党军一网打尽。别人从没见过这位团长如此认真的备战,如此勇猛地上场杀敌。他拿出全数的力气去打一场他自己都认为不仁不义的战斗,他打到嗜血,他打到灵魂出窍。直到最后一个一个数着这剩下的一些凤党俘虏,他都没有从这场战役中缓过来。

当晚,当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贰婶突然感到心脏在发痛,他忍不住站起来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他思绪乱极了,甚至有人闯入都不知道,那人敲了好几次门都没有回应,最后只得高声喊着贰婶的名字:“蔡翊升!蔡翊升!”

贰婶终于听到了,赶紧去开门,发现是第二师的秘书长给自己来递资料。“蔡团长,这是您要的奉命北移被困茂林的凤四军成员名单。”贰婶拿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丝毫没有感觉到门口又来了一个人。

那人倚在门框旁边抱着手看着贰婶,忽然一声劈下:

 

“第四页左数第十三个”

 

贰婶往声源望过去,发现倚着门框的对自己说话的是一张熟悉却叫不上名字的脸。那人继续说着:“你在找方洋飞吧?”

 

“沈天行……”贰婶喃喃。

 

站在贰婶面前的正是沈天行,当年《娜拉》一戏的男主角海尔茂的扮演者,他演完那出戏就出国了,现在又在皖南的战场上遇到了,同属梧桐党第五战区第32师。

 

“方洋飞死了。别找了。”沈天行道。

 

贰婶还未从这句话带给自己的震惊中完全醒过来,接着又听到沈天行继续说道:“没想到,当年那个帮娜拉扛过天顶景片的师弟,竟被师哥率领的军团打死了。”

 

(第十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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