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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大于天(八)

为了方便阅读:
 杨希子(已故)、贰婶、贾昱: 梧桐党
 方洋飞、芊蔚、刘丰、刘宇:  凤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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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春雨不绝

 

刘宇在医院里幽幽转醒。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他什么样的噩梦都做过,身外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只是他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刹那想的就是希望战争已经结束了。

刘宇不认识坐在旁边的是谁,疑惑地爬起来,那人很温柔地帮他扶正。二人并未说话。刘宇也没有开口问,刘丰也没有开口说。

只是二人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的声音。刘宇静养的医院在一处山脚下,战火暂时来不了的地方,有鸟鸣溪流,有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

最后还是来换药的一个小护士开口了:“你醒啦小宇,一会儿该换药了。刘丰,你不是还带了饭嘛?”
 刘宇眼波微转:“你带饭?”

“天天带。”刘丰沉沉地答。

刘宇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我还不认识你呢。”

刘丰说:“我也不认识你。”

二人又沉默了。

刘丰:“不过我去看过你的舞蹈,在茶楼,花鼓灯,好看。”

刘宇笑了:“谢谢。”转而脸色又沉了下来:“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跳了。”

小护士叹了口气,走出房间。

突然刘宇想起来什么,转而抓着刘丰的胳膊:“对了,贾昱,贾昱有危险。”

刘丰看着窗外:“贾昱是梧桐党的,他曾把我们抓进牢里。”

刘宇惊讶,慢慢地又不说了。二人一起听着窗外的鸟鸣。

刘丰暗暗道:“也不知道贰婶和方洋飞怎么样了。”

 

贰婶拖着一条伤腿回到方洋飞家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了,他随意地找了点包扎了起来,子弹好像还留在里面,动一下都是冰凉钻心的疼。方洋飞来开门的时候,贰婶直接倒在他怀里。

方洋飞急了赶紧嘘寒问暖又是拿药又是叫医生的。贰婶连连摆手说没事,自己倒在床上,他一夜没睡,身体和心灵都在沉重的负担中,他的神经跳得很痛,一抽一抽地,不能自控。不能自控地会想起来杨希子最后的止息。他皱着眉头,用力地摁着太阳穴一言不发。手垂在椅子旁,面无血色。

方洋飞看着贰婶这个样子,慢慢也不多说了,就只是在一旁站着。二人之间好像有一层薄薄的屏障。方洋飞看到了这层屏障,他悲伤地发现这层屏障一直都有,从南京国立剧专的时候到现在,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师哥,他永远都与自己有着一段距离,不管自己这么靠近,都仿佛不能了解他,不能帮助他一分一毫。可是方洋飞不是普通人,方洋飞是看到了什么就要去打破的人,于是他慢慢走向贰婶,拉了拉他的手,一句话不说。

贰婶感受到了方洋飞的体温,他把头更深地埋进了手掌里。慢慢地,方洋飞听到了啜泣声。“你还好吗?”方洋飞的声音幽幽地进来。贰婶黑暗空洞的世界突然打开了。贰婶把手拿开,才发现方洋飞在帮自己擦泪。他感到尴尬,正巧这时医生来敲门了。

在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中,医生把贰婶大腿中的那颗子弹拿了出来。方洋飞在房间外面咬着拳头听着,眼睛都要瞪掉下来了,他多么希望现在受这份苦的是自己而不是贰婶啊。

医生把子弹取出来,洗干净交到方洋飞手上,深深地看了方洋飞一眼,而后又钻进了房间里做善后的一些护理。

方洋飞端详着这颗子弹,这是一颗口径45acp的子弹,来自m1911手枪。

这种手枪是梧桐党专门配备的,方洋飞作为凤党卧底了这么些年不可能不知道。

方洋飞蹑手蹑脚走进贰婶房间,发现血已经把白色床单都染红了,贰婶吃了镇定剂,正趴在床上酣睡。他太累了,脸上挂着青肿的眼袋,眼珠不停地跳动,看起来睡得也并不好。方洋飞拉着贰婶的手,慢慢的摸他手上的茧子。

 

几公里开外,梧桐军军事委员会调查局第三处,贾昱坐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反复收听着一个收音机,收音机总是喳喳作响,好像是坏了,贾昱鼓捣了半天也没鼓捣好,一气之下把收音机往墙角一砸,收音机马上摔碎了。贾昱觉得还不够,把手枪掏了出来对准收音机,却发现自己无法按下扳机了。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有办法。

贾昱慌了,他赶紧打电话给自己的同事,小同事从宣传部赶紧跑了过来,发现贾昱大汗淋漓地拿着一把枪,对着墙角的一个收音机。

“怎么了?什么事这么急?”小同事问道。

贾昱抹了一把汗:“你帮我看看我这枪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小同事:“这枪可不好乱开,走,咱们去练习场试试。”

两人走到练习场,有几十个新兵刚从特训营下来的,正在对着木头人练枪。小同事嚷嚷着:“都让让,都让让,贾老师来练枪了,别闹,好好学着点。”然后自己先开了一枪之后把枪塞到贾昱手里。

贾昱拿起枪,直直走向一个木头人,站在十米开外。其他新兵一个两个都眼巴巴地看着,期待着什么,都不敢乱说话。

贾昱慢慢举起枪,对准目标。一秒过去了,两秒过去了,三秒过去了。半分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新兵们终于撑不下去了。“这怎么还没开枪啊?”有一些嘴皮的已经开始问起来了。小同事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赶紧跑过去问贾昱怎么回事。贾昱缓缓把枪放下,插进自己的枪袋里,谁也没有看,径直走回了办公大楼。

从此,贾昱再没有跟别人提过这件事。

他,无法再开枪了。

他成为了一个没有办法开枪的士兵。

他的枪从此成为了一个摆设。

那双曾经对着杨希子开枪的手,已经完全背叛了他。

 

日子就这么不争不抢地慢慢过,方洋飞照顾贰婶养伤,刘丰天天给刘宇带饭,芊蔚依旧下落不明,贾昱则一直呆在第三处。

 

一天,刘宇养身体养得差不多了,刘丰说想带他去一个秘密的戏剧家聚会。刘宇便去了。一路辗转来到了一个荒废的无人住的夏茅草棚,在这里简陋地搭了一下,清扫了一下,还算是干净,饭桌上摆了几道家常小菜,看起来都是很合胃口的样子。刘宇心里有些了解了,这是一次左联的秘密聚会,坐着的也都是左联的老师,十个里来了八个,顿时有点怵,但刘宇沉着冷静,只是偷偷揪了一下刘丰的衣角。

夏衍开口了:“人都到齐了吧?老余你那位得意门生呢?”余上沅轻轻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抬眼往一旁瞟过去。刘丰顺着目光一看,见到方洋飞站在一边。刘丰激动地想叫出来,有一阵时日没有见过了,甚是想念。但他左右环视了一下没有看到贰婶,感到奇怪。

方洋飞声音不大:“蔡翊升师哥最近病了,在屋修养。”

“嚯,你们住在一起啊?”余先生笑了一下。

方洋飞点点头。

其他几位先生都笑了一下,刘宇的小脑瓜不停地在转,这些学生都是剧专的学生,夏先生这种大戏剧家是左联协会的最大的腕儿,属于梧桐党管辖范围内的剧专院长余先生怎么也跟他凑在了一起?

“不说笑了。”余上沅脸一收,正经端坐:“你们这些个学生现在也不见着人了,上学期说好的给师弟师妹们补课也不补了,你蔡师兄也是,从南京回来要一年了吧,来学校总共就没几次,估计这一天天的都不练功了,光顾着打仗了。估计嗓子都倒了吧?”

方洋飞不说话,低着头,耳朵红了一片。

“余先生,话也不能这么说,现在危机关口,年轻人往上冲是对的,日寇日日逼近,横祸连连,哪能就睁眼看着不去做些什么呢?”夏衍把眼睛摘下来擦了一下又带上,温和的目光中透着一股犀利。

“可是做戏剧的,都该知道这么句话:戏大于天吧,不管是什么样的时候,不管是什么样的国家,都要有戏吧,人们都是要看戏的,人们需要看戏,我们需要做戏,这是天雷也打不动的法则,这战火再乱,戏也要做下去,这才是剧专学生应该有的素质。”余上沅眼睛紧紧盯着夏衍,窗外有些飘雨,雨水凝成丝线扫在窗户玻璃上。

刘丰的眼睛一直跟着两位老师转,谁说话就往哪里看,丝毫没有注意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一个人冒雨走了进来。

“各位老师们,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蔡翊升从门缝里钻了出来,他身上湿了一半,看起来腿脚还不是很利索的样子,还杵着一个拐杖。方洋飞看到立马急了,直接就问出来:“你怎么来了?你不好好养伤吗?”贰婶对着在坐的老师们每个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恕蔡翊升不孝。”

余上沅咂摸着嘴深深地看着贰婶,而后转而像没有看到似的,继续跟夏衍聊着:“说起现代西方的戏剧,夏衍老师最尊重哪一部?”“当属易卜生的《群鬼》,这部戏在挪威饱受争议,几十年过去看来却熠熠生辉。”“他的《培尔金特》呢?”“有一股小布尔乔亚式的情趣,暂且属于早期作品,还不够成熟。”

“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呢,《培尔金特》是理想主义者的挽歌。”贰婶冷不丁来了一句。方洋飞站在一旁瞪着眼睛看着他。

夏衍有些尴尬,赶紧自找台阶:“确实,这部诗体剧充斥着华美的语言和韵律。”余上沅却觉得颇有兴趣,扬起眉毛看着贰婶,嘴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培尔金特》不仅仅只具有华美的语言和韵律,也富有人生的哲思。”贰婶继续说。

“但是它作为一部戏剧它比《群鬼》少了很多洞见社会的意义,《群鬼》的社会性是登峰造极的。“方洋飞在一旁突然说。

老师们的眼光都集体看了过去,方洋飞继续说:“两部都是非常优秀的作品,代表了易卜生创作的不同阶段,咱们不妨可以再把眼光往后放一点,咱们可以就聊《野鸭》,或者《罗斯莫庄》各位老师意下如何?”方洋飞把蔡翊升拽到自己旁边。

刘丰和刘宇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神仙打架,大气不敢出。

一时半会突然静默了。“啪,啪,啪”余上沅先生鼓起了掌,他环视了一圈人,嘴角带笑,大家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一直在等着他发表真知灼见。

“太阳,太阳。”余上沅先生用舞台腔诵了两句《群鬼》最后的一句台词,而后转目直视着贰婶:“国立剧专的太阳,也要落下来了。”

全世界空气都凝固了,刘丰的喉结跳动了一下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国立剧专,办不下去。”余上沅叹了口气:“现在战时,经费周转不开了,孙府不愿意再养着咱了,毕竟戏子的嗓子不如枪里的子弹来的利啊。”

在坐的各个老师互相看了看,眼神里仿佛已经了然知道了一般。余先生走到夏衍旁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道:“来的,都是我的心肝弟子,还请夏老师指教了。”夏衍也紧紧地握着余上沅的手,点了点头。“我跟夏衍老师。”余先生转而对着学生们说:“我们在戏剧上的见解永远都不一样,但是我们情似手足。你们以后也要记着,不管是什么立场,不管是什么信仰,只要是国立剧专出来的,只要会唱、懂戏,就都是家人。”

这声音掷地有声。多年之后,当方洋飞举着他那把引以为傲的博朗宁1903怼到贰婶脑门上的时候,余先生的声音就像一口大钟一样不停在他脑子里撞,他扣下扳机的手指不停颤抖。

夏衍先生笑得憨憨的,他反而率先走到学生边上,与这些个已经有点被消息震撼傻了的学生们一个一个握手。刘丰的嘴微微张着,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老师,国立剧专真的没有了吗?”

话音刚落,房外几声枪响,和着吆喝声,众人大惊失色,夏衍老师低头道:“是梧桐党的人。咱们先保命要紧,来日方长。”

一时间,众人藏的藏躲的躲,脚下快的,稳健的就跑。刘宇和刘丰择了一个近道先跑了,方洋飞护着贰婶没有来得及,就也藏在了一个拐角,眼见着大雨天,探照灯打出的光束在黑暗中摸索,一点一点逼近,一点一点逼近,方洋飞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踩着泥泞和着雨点。

方洋飞眼见着就要往这边走来了,他扭头对贰婶说:“干,妈的,老子的勃朗宁总算能派上用场了,组织发给我都要生锈了。”探照灯越来越近,已经扫到了方洋飞的手肘,方洋飞摇晃了一下身子正要跳出来,却发现那灯仿佛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马上退回去。脚步声也越走越远了。

“怎么回事?”方洋飞气急败坏扭头问贰婶,贰婶示意他不要说话。拽着方洋飞的手就跑。他们一路穿梭在无人的巷道里,也不知跑了多久,跑到肺都要喘碎才罢休。两个人停了下来,喘了半天,方洋飞才抬起头重又问:“怎么回事?”

贰婶反问:“什么怎么回事?”方洋飞:“那个,刚刚那个梧桐狗看到我们两了,他看到了,我知道,我感觉到了,他枪杆子都杵到我这儿了!”方洋飞指着身后。“没有,你净瞎感觉……嘶”贰婶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头发现自己大腿上的伤好像又渗血了。

“他是看到我了,但是他走了,他走了是什么意思?他是认识我吗?难道认识我?”

贰婶没有理方洋飞,把自己的袖子撕开一条布,死死地扎在大腿的口子上。方洋飞陷入思想的混乱中,冷不丁看到贰婶蹲着身子正在努力地绑着伤口,心里一疼,赶紧也蹲下来帮他:“哎,你这……怎么又出血了……”

方洋飞的手探到贰婶热乎乎的血,一手鲜红不知抹到哪里好,这血腥味突然刺激了他的大脑皮层,他冷不丁想起医生递给自己的那个子弹,那个从贰婶的伤口里取出的子弹,那一颗梧桐军特制的m1911子弹。

“你……”方洋飞说到一半话音就止了。贰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觉得大腿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痛,光是集中注意力对付疼痛就已经很难了。

“你认识刚刚那个梧桐狗吗?”方洋飞突然冷不丁地轻轻问了一句。

贰婶浑身一颤。

“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方洋飞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了。

贰婶没有说话,却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这一刻始终要来,那就让我说吧。

“我是梧桐党的卧底。”贰婶说。

贰婶的声音不轻也不重,不大也不小,被密密地编织到了雨丝里。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很快就要进入梅雨季了,这雨来得无征兆却气势汹汹的,不如夏雨那样狂放,却绵密而长久。

“我在剧专卧底了有一年多了……”
 “也就是说上次霸王别姬结束之后你来找我,那个时候你就是怀着探得情报的目的,接近我的。”方洋飞打断道。

贰婶面子上看起来平静,心下小鼓已经打响了,他不知道方洋飞要怎么对他,毕竟他现在腰包里还插着一把枪。几乎所有坏的结果,贰婶都想好了,他慢慢地去摸自己的枪袋,若真要到那一刻,论枪法,他自信方洋飞还是不如自己准,可他真的下得去手吗。

孔雀。贰婶的脑子几乎是一瞬间眩晕了一下,一阵刺眼的白光照射过来,他一下子丧失了神智。只有那么短短一秒的时间,他又恢复过来,发现自己的双腿并没有背叛自己,还好好地站直着,一言不发地盯着方洋飞看。另一只手已经在偷偷上膛了。

“啪嗒”一声,贰婶听到方洋飞的枪也上膛了,两人各自都不敢动,又偷偷想往后退一点,这样下去,那颗上膛的子弹非要飞出来不可。

“磨剪子嘞磨菜刀~”这时一声卖破烂的叫卖声突然直僵僵挤了进来,贰婶不敢走神,他浑身的寒毛都竖立了起来,那悠长的叫卖声越来越远,贰婶的神经一刻也不肯放松下来。

这时,方洋飞动了。

他走上前了一步,抱住贰婶,轻轻地把自己的下巴贴在他的头顶上,摩擦了一会儿之后,大步流星地离去。

这春天的第一场雨,自这天晚上起,下了三天三夜,差点把整个重庆给淹了一半。

(第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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